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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湘琪憑《迴光奏鳴曲》的精湛演出,榮登2014年的金馬影后,擊敗大熱門鞏俐的《歸來》,好多人都說大跌眼鏡。其實陳湘琪的名頭,於台灣電影圈相當響亮,她由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,已經是楊德昌、蔡明亮、王小棣等素以嚴謹著稱的大導演的御用女演員。陳湘琪於《迴光奏鳴曲》飾演的女主人翁玲子,面對更年期、失業,與親人漸行漸遠等中年危機,抑壓多時的苦悶情緒終於透過一道反鎖了的大門爆發。到底用盡全身力氣把門撞開的是陳湘琪,還是玲子,都已經不重要,觀眾只看到兩者渾然一體,達到了表演藝術的巔峰。用金馬影后殊榮去肯定陳湘琪的努力與才華,實在來得太遲了。

無言的慰藉

  《迴光奏鳴曲》是資深攝影師錢翔首部執導的電影,全片對白不多,主要透過影像娓娓道來一個寂寞中年婦人的生活瑣事。平凡的車衣女工玲子,因為工廠搬遷內地而失業,與此同時又發現自己提早踏入更年期,她驀然驚覺圍繞她身邊的,除了一堆堆雜物之外,還有一個個她無力拆解的困局。她身在上海的丈夫,從來沒有接聽過她的電話;她反叛的女兒,要離家外闖。老闆不需要她,婦科醫生對她漠不關心,躺在病床上的婆婆與她無言相對,沒有人願意抽空分享她的心事,她好像被全世界遺棄了,陪伴她的只有一台舊衣車。青春不再、長期處於「失語」狀態的玲子,每晚對著電視機,反覆回放學跳探戈舞的錄影帶,更把耳朵貼著牆壁,偷聽鄰居做愛的聲音,可惜這兩種透過身體親密接觸而得到快樂的活動,都不是孤獨的她有資格享受的,她惟有藉著撫摸自己的身體去排遣空虛寂寞。當玲子的靈魂已經差不多因為乾旱而枯萎,失去愛的功能的時候,她在醫院遇見了一位男病人,讓她重拾生命久違了的激情。

  那位男病人身受重傷,連雙眼都包紮了紗布,躺在床上動彈不得,不斷發出像野獸一樣的痛苦呻吟聲,打動了玲子的惻隱之心。有一天,她見那位男病人始終沒有親朋到訪,忍不住輕輕解開男病人的衣衫,用毛巾溫柔地擦拭他的身體,他就此舒服、安靜地沉睡。雖然他只用沉默回應玲子的動作,更沒有開口向她道謝過,但是這兩個孤獨而陌生的靈魂,透過身體的接觸而拉近了距離,建立起一段相濡以沫的關係,起了互相療癒的作用。於是照顧男病人成為玲子失業後每日的指定動作,過程中她重新感受到自己被需要、被欣賞,她的生活再次找到重心,象徵玲子青春消逝前的一次迴光反照。

破繭而出

  玲子和男病人的互動,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一部由鄧光榮、甄珍主演的文藝片,故事由依達小說《斗室》改編,講述失明富家少爺與看護的一段情。少爺重見光明後,憑著感覺和聲音,終於在茫茫人海中把看護找出來,有情人終成眷屬。然而,玲子與男病人的故事,卻是一個無言的結局。當男病人的病情好轉,可以移除眼睛上的紗布,本來正是他們相認的好機會;玲子卻等到夜闌人靜,用口罩蒙住男病人的眼睛,拉著他的手作最後的道別。玲子不讓男病人看她的臉,並非因為她的自我形象低落,而是她的不安全感作祟。好像她從來未曾在丈夫的答錄機上留言一樣,把沒有講出口的秘密捅穿了,無所遁形,她就一切皆空,倒不如選擇停留在一個安穩的原點。

  然而,男病人臨別前撕心裂肺地嚎哭的聲音,竟然軟化了玲子的靈魂。當她晚上趕著出門倒垃圾的時候,那道門鎖時常卡住的大門,又再次將她反鎖屋內。其實門鎖失靈已久,玲子始終沒有找鎖匠來修理的意圖,一直得過且過,但是這一次,她不再逆來順受,反而像發瘋一樣拚命把門撞開。或者開門之後,玲子的生活並不見得有任何變化,她可能還是像以前一樣過日子,但只要玲子敢於拿出撞門的勇氣和力量,把自己緊閉的心扉撞開,她就有能力在未來任何困局裡找到出路,逃出生天。

驚鴻三瞥

  陳湘琪近日隨《迴光奏鳴曲》來港宣傳,我先後出席過三次相關的座談會及影後談,聽她七情上面回憶拍攝時的花絮及演繹玲子的秘訣,一時眉飛色舞、一時又眼泛淚光,特別是她提到拍攝最後一場撞門戲的過程,如何與導演溝通、如何把角色與自己連結、如何外邊有四條大漢頂住門,都擋不住瘦弱的她撞門的力度,「一TAKE過」拍好這個長鏡頭,令人深深感受到她對演戲的熱愛,很容易就被這位出爐金馬影后的風采迷倒呢。

  金馬評委用八個字點評《迴光奏鳴曲》的陳湘琪──「舉重若輕,行雲流水」,只有背負過生命不能承受的重擔,才有不著痕跡舉重若輕的本事。陳湘琪接拍《迴光奏鳴曲》之前,曾經歷雙親於同一年內相繼離世的傷痛,令她一度產生退出電影圈、專注教學的念頭,猶幸她藉著信仰走出悲傷的陰霾。陳湘琪在現實中也曾試過被反鎖的經驗,敏感聰慧的她,即時領悟到,人生遭遇類似的困局是否都由自己一手一腳造成,與人無尤?正如玲子自己反鎖的大門,就只有自己能開;即使身邊孤單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,手無寸鐵,都要有拚命開門衝出去的勇氣。那一下一下無節奏規律的撞門聲,敲醒了無數活得像行屍走肉的孤獨靈魂,才是生命最美麗的奏鳴曲。

(原載2015年1月30日《文匯報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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